“明日朝中,他必出言阻拦,更有甚者,将此前情景尽现,在木已成舟之前,绝不能让他上殿。”
“大人是说……”那人迟疑比了个杀招。
“莽夫之策!”老寺卿白目,“我几时说过打杀?如何行事,你与你那上峰商议,老夫没空逐一指教。对了。”他转了语气,“淮水楼那,可寻到了所需之物?”
这次,男人面色再不遮掩,直现惊诧,“大人如何……”
“如何得知?老夫去那楼中会友,正看着你们的人,被你带的,全都一丘之貉,狗狗祟祟。”
“让大人见笑。”
“可是什么关要之证?”
“至关重要。”男人叹道。
“老夫为那一成货,好心再提点一次,所寻之物若与那死了的妓子有关,想必你们都问尽了妈妈小厮,不防去问问一个小杂役。”寺卿道:“这小杂役频频异动,与那妓子关系非凡,遇见你们的人后,老夫特意又细查一遍供书,案发那夜,她竟藏在房中,而你们的人竟连这点小事都不曾留意。”
“实在惭愧。”
“那夜真相,若为老季所知,你猜他会做何反响?”
“不仅是这一桩隐虑,我们在寻之物……”那人一顿,“不因这些琐事为大人添扰了,只是想不到大人百忙中竟还能体察此等小事。”
“真当老夫不去当值,就蒙眼塞听?不过是戏耍那姓沈的竖子罢了。你以为老夫历经要岗,全靠银钱勾带?”老寺卿目色深凝,竟不复往日滑融,显出几分厉凛。
仿若还是那个寒门出身,却一朝登科的英年才俊。
然而一腔踌躇,却在吏部宣召任至冷职后,悉数浇灭。
出身贵显的同窗,明明学识有逊,却官赴要岗,周遭尽是逢迎恭维。
同窗偏扒开人群,站定到他身前。
“希言兄,这司农寺的差事当真配你,吏部用人可是一番考证,连出身家事都顾全,以后可要用你所长,为国效力。”
嗤笑声中,他握紧了双拳。
如今官至寺卿的他,静静看着曾握紧的手。
再不会握无力之争的虚空。
“刑部那位可稳当?”他道。
“暂未有异。”
“那位倒是个狠角色,和老季护子的优柔全然相悖,倒叫老夫几分敬佩。”他露出玩味神色,随即咬重字句:“老季那,竭力安抚,老夫可不希老夫的漕运通路有所阻塞。”
窗外,晨雾浓袭,夜幕渐卷。
*
“东家,今早的雾怎么这么重。”长福扇了扇,晨雾几乎就萦在指尖,半尺外的路径都识不清。
苏昭彻夜未眠,刚亮了点天便将长福唤醒,二人同去淮水楼。
这种风月之所,昼伏夜出,只有此时来才最闭目也最安全。
两人顺着七扭八歪的巷子穿入,便绕到了淮水楼后门。
苏昭轻易不与此类行当交易,牙行一界,尤其人牙,被迫用强实属常见,但妓馆尤甚,她怕自己生出多余怜心,也怕自己冷情无心,所以她索性不验。
救邱宝那次事出有因,是唯一的例外。
也正是托那次机遇,苏昭对淮水楼构造门儿清。
狭小后门已近眼前,她快行几步,却听吱悠一声,门扉半推。
几乎下意识将长福拖进转角处遮蔽。
一人从雾中抽丝剥茧般浮现。
苏昭倏然瞪大眼眸,只见那人身披黑袍,兜帽罩头,此番装扮,与去牙行送季应奇之人别无二致。
只是此时他的衣袍并未随风舒展,而是鼓囊揣抱着一团事物。
他贴墙而过,苏昭挤着长福又向深处瑟缩几分。
直至那身影没入深雾,才吁口气,可喘到半息,手腕被一把捏住。
苏昭几分惊诧,望向长福。
长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人远去的方向,“东家!刚刚那人抱的东西,我看见耷拉下来一只脚,露出来的鞋应该是东家你的,不不,你之前送给尤松的!”他已然语无伦次。
苏昭一把反握他手,“你当真看清?”
“错不了,那鞋的花样是我去挑的,独一份!”
苏昭心下重重一沉。
时间紧迫,她来不及深思,“你去寻沈砚,我跟上那人!”她阻了长福的争辩,急急道:“你个儿大,根本藏不住,我袖剑上沈砚涂的那药粉还有余留,你带他拿火把寻我便是!”
尾音还未落,苏昭已冲向巷头。
雾气随着吐息沁在胸腔,又凉又洌。
转过巷头,竟见那道黑影驻立,一辆马车恰在此时停在他的面前。
他掀开车帘,将怀中那团事物丢入其中。
虽只一瞬,但苏昭看清,那赫然便是尤松。
就在她飞速思虑该如何追赶一辆马车时,黑衣人忽然停滞,随即扭头望向巷中。
巷中隐约闪过一片衣衫。
是长福!
黑衣人目光飒去,忽而移步,似一展翅蝙蝠,无声无阻。
苏昭几乎同步从墙角窜出,在迷雾遮掩间,翻身滚进了仍翕动的车帘中。
不多时,马车启驾,应是那人已回。
倒并未听到交戈之音,长福对这片巷道也分外熟识,曾背着邱宝被数十打手追跑在其中,想来能安然脱身。
而眼下处境更为关要。
苏昭侧头,尤松正浑身瘫软趴伏。
她小心凑前,轻拍几下,并无回应,凑近轻嗅,果然唇鼻间有迷香残留的味道。
飞速甩出袖剑,另一只手捂在尤松唇上,剑尖稳准刺入她掌心。
尤松抽动一下,被疼痛唤醒,惊叫拦在喉间,瞪大的眼眸在逐步映清苏昭后,松软几分。
苏昭冲她比了禁音的手势,见她点头,才移开捂盖的手。
车马行速不快,苏昭贴在车壁,透过仅漏缝隙的窗扇看出。
青石墙板竟只隔一拳距离,想来是拐进了窄巷。
如此甚好,苏昭拉了拉尤松,指向帘外,做了翻滚的手势,意味伺机跳车。
巷窄,就算车头前的人发觉,断调转不过来,等跨过追捕,也已有一段间隔,余留逃跑空间。
尤松意识渐明,目光散却惊恐,凝起坚韧。
二人挪到帘边,苏昭一手搭在其上,一手拉住尤松,心中默数三二一,蓄势而起,豁然掀开,却定在原处。
帘后车架,黑衣人无依而立,袍布在风雾中猎猎,似倒垂房檐的蝙蝠。
面容遮蔽,唯有一弧唇线显现,扬起令人心惊的熟悉弯折。
嗓音喑哑磨砺,“又见面了,苏掌柜。”
一如当日在牙行交易,胁迫她输运死刑犯的狠绝。